风间喵啾

绝望的文盲,在坑底仿徨

【汉武】金屋囚 (上)

*看标题就知道写谁系列,可能算《未知名》 番外

*喜欢尝试一些从旁观者角度隐彻青的写法,结果每天挤牙膏,挤了两个月还没挤到青草出场,哈哈


I.

 

从很小的时候起,我便知道,我长大之后是一定要做皇后的。

 

这个笃定的结论,来自我的母亲。

 

我的母亲是个公主,先帝是她的父亲,当今陛下是她的胞弟。前一句是句废话,后一句则不然。

 

作为皇家的女儿,虽先天所限,无法继承皇位,但已足以保得一生锦衣玉食。可若仅仅有此,便希冀能让自己的女儿登上后位,却也断断不够。母亲的幸运,在于她的父亲是皇帝,她的同母兄弟也是皇帝。

 

也因此,自然而然的,她会希望自己的外孙,还是皇帝。

 

儿时的记忆里,我家的府邸中,似乎总往来着形形色的男子与女子,那些男子与女子面见母亲时总是带笑,至少表面带笑。男人们往往带着骄傲的笑,与母亲坐于前堂侃侃而谈,女人们则大多带着或娇羞或妩媚的笑,于内室向母亲一展身段,各抒己长。

 

最初的时候,我也会跑去前堂寻找母亲玩乐,但很快便对男人们谈论的“大事”没有了兴趣。于是后来我便更多的将时光打发在那些母亲寻来的,寄居在我家后院的美人身上。

 

平心而论,这些女子不论容貌、身段、或才情,都极出挑。否则,母亲也不会将她们作为引荐给陛下的备选。更早的时候,我见着这些女子,也会生出些许紧迫感,毕竟——我未来也是会嫁给皇帝的。于是,我又跑去找母亲,彼时,母亲正在一串串把玩宫中王美人送来的珍珠串子。

 

我扑进母亲怀里,仰头一叠声地问道:“母亲、母亲,若是日后那些外面的女子也比我好看,这如何是好?母亲、母亲,女儿是否也要请师傅来学些琴舞歌艺,这样才好?“

 

母亲放下手中的珠串,伸手抚摸我的额发,“傻丫头,你是公主的女儿,刘氏的血脉,生来便是要做皇后。那些妃妾、玩意儿需要担忧、汲汲营取的,皇后可不需要。”

 

我似懂非懂地把玩着母亲裙摆上的玉佩,天真又迟疑:“母亲,皇后与妃妾有什么区别吗?不都是皇帝后宫里的女人吗?”

 

母亲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快骄矜的笑,“傻丫头,真是个傻丫头。皇后可不仅仅是一个后宫的女人,那可是——名分上可以和皇帝共拥天下的女人呀。”

 

共拥天下,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遥远的词。

那时我还太小,连“天下”的意义都不甚明了。

 

诚然讲,在我年幼的心里,对于“皇后”其实并无过多憧憬。我记事时,文皇帝已经薨逝,外祖母自然也早已搬出了椒房殿。现在汉宫中的椒房殿,是空的。

 

在外祖母搬出后,椒房殿也曾拥有过一位主人,当时的人们称她为“薄皇后”。

 

薄皇后,她是皇后,亦是薄太后的至亲,但她仍旧无子,无宠。很难说,是前者导致了后者,还是后者催生了前者。

 

我只记得,当薄皇后还是皇后时,我曾在一个夜晚,因捉迷藏,与刘彻一同溜进了椒房殿。身为公主的女儿,此前我曾也来过椒房殿不少次,只是皆是在节庆或觐见的时候。在那些时刻里,椒房殿是端庄有序的,更是张灯结彩的。不似那一晚——

 

许是早已知晓等待的人永远不会来到,那一晚椒房殿中灯影疏落,人影也寂寥。我牵着刘彻的手在亭台楼阁中穿行,阴冷的风拂过我们的面颊,往昔在华灯下一眼望去精美绝伦的高墙浮雕,如今只在地面投下狰狞的影。恰如椒房殿的主人,在无望的岁月中,渐渐孤苦扭曲的心,可怜,又面目可憎。

 

我不由的便有些发抖。这时候,刘彻停下来,给了我一个安抚似的拥抱,冲着我笑。这个早慧的孩童,我舅舅最宠爱的幼子,他的笑容总是这般温暖,像初生的旭日——这点是随了他的生母王美人。

 

对于这位与母亲交好的美人,我也是喜欢的。或者说,汉宫中上至天子,下至奴仆,都少有人不被王美人的美打动。她生得不算顶好,难得是一副芙蓉面,人前人后总是欢愉溢于言表。人们都说,王美人的笑与一般宫人不同,不讨巧,不谄媚,恰似一缕春风绕过未央宫的檐角,徐徐吹进心底,说不出的妥帖,无知无觉间,便令人放松沉溺于她的怀抱。

 

母亲曾诡谲地微笑,说这不过也只是手段罢了。可想起她为我亲手裁制的新裳,与她的兄长从市井间弄来的“新鲜”,我便还是忍不住沉溺于她的怀抱。

 

自刘彻怀抱中汲取温暖后,那晚我很快便拉着他的手,奔进王美人所居住的殿宇,扑向此间主人的怀抱。王美人含着笑命宫女替我们上茶,青色的茶盅里盛着碧色的茶水,光润的釉质叫人放松。我喝了一口,暖气自心口游向四肢百骸,于是终于长吁一口气,忙不迭将椒房殿中隐约传来的哀怨,抛在脑后。

 

我想,人总是会不自觉亲近温暖,躲避寒凉,故而薄皇后也怨不得陛下疏远她,却亲近旁人。

 

只是,那日过后,我便对入主椒房殿这事儿,心存疑虑。

 

无论幼时,亦或及笄后,我总是藏不住话的。在我还是个稚童的时候,聚集在长乐宫的人们,夸赞我“活泼、自然”,就连皇帝舅舅,也会被我逗笑。可当我真正“母仪天下”之后,那些脱口而出的词句,喜形于色的举止,都成了不讨喜的轻浮。可惜,明白总是迟迟才到。

 

我不喜欢薄皇后,连带着也开始不喜欢“皇后”,便捡着一桩桩缘由数着给母亲听了。母亲的表情有瞬间地怔愣,又很快撑满大大的笑容,她侧过头,对父亲咯咯笑:“瞧,咱们的孩子多聪明,这么小,就懂得这么多。”笑完,又用玉葱般的手指爱惜地拂过我的眉、我的眼,最终捏住我的下巴长久地摩擦:“傻丫头,方才母亲不是与你说过么?你不必与她们比。”

 

我的脸被母亲捧在掌心,只觉着双颊被她长长的指甲扎得凹陷下去,略有些疼。我受不住,便开始扭着小小的身子,嘟着嘴唤:“母亲,母亲。”

 

母亲这才松了手,她将我重新拥进怀里 ,一字一顿补充道:“女儿,要记得,你与她们都不一样,你身上流淌着的血,有一半姓刘。”

 

母亲的话,我听着很是懵懂。我晓得,在母亲的眼里,父亲是个无用的男人,他出身的堂邑候陈氏,在高祖开国功臣表上,不过排名第八十六位,而父亲本身的益封,亦不足两千石。这样的出身与爵位,母亲从来都是毫无遮掩地看不上的。

 

可他到底是我父亲,父亲姓陈,于是我便也姓陈,子以父贵,不知为何,母亲的眼中,却盛满要溢出来的执拗。或许,诚如母亲所说,我是个傻丫头。

 

II.

 

在家做女儿的时光总是无甚烦恼,无忧无虑,教人也想不起停下脚步细细来瞧。

 

九岁的时候,汉宫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,皇帝舅舅的嫡长子刘荣,被废去太子之位,发配临江封地。他的生母栗姬,那个同样渴望着搬入椒房殿的美人,更是被迫没入永巷❶,再难见天日昭昭。

 

刘荣哥哥走的那天,我没有去送,母亲罕见地带着我一同去王美人宫中吃茶,茶水甘甜,点心可口,王美人的笑容与她的殿宇一般,依旧春意融融。

 

母亲的手拂过我乌黑的鬓角,推过我让王美人去抱,我依偎进王美人怀中,又拿眼去将母亲偷瞧。

 

这些年,偶也有相熟的贵妇上门说媒,其中不乏刘氏王侯,母亲总是浅笑着婉拒,关起门来,只一句:“女儿,你以后要做皇后。”

 

刘荣哥哥入主东宫的那几年,他的生母栗姬将眼睛长在了脑门顶上,便连命宫人提来学堂与我们分食的点心糕,都自卖自夸得比别宫都要好。

 

这样的女子,自然也会对着别家女儿挑肥拣瘦。我暗暗好笑,又有些烦恼。母亲只是摇着扇子,依偎在外祖母身畔,一颗颗吃着她的红樱桃。

 

外祖母看不见我的烦恼,只是听见我的声音,便冲我慈祥的笑。一篮樱桃吃罢了,母亲方才慢悠悠抽出巾帕轻拭唇角:“傻丫头,女儿家何必多恼。”她巧笑倩兮地冲未央宫一努唇,“天下是刘氏的天下,太子是皇帝的太子,万事等你舅舅决断便好。”那樱桃留下的红渍,像一缕血痕,划破岁月晴好。

 

皇帝舅舅的决断,算不得迟迟才到。这般的决断,亦不知偌大一个汉宫有几人猜到。等不到载着临江王的车驾轱辘辘驶入临江地界,汉宫中的人们,已忙于捧着椒房殿新任主人分发下的赏钱,谄媚的笑。

 

有了育有一子的皇后,再让太子之位空着,未免便有些不好。于是,左不过半旬的光景,皇帝舅舅便下次下旨,将那位年仅七岁却自幼宠溺的幼子,捧进了东宫。这次,我倒是可以笃定地回答,是因着有了受宠的儿子,才有了受宠的皇后。

 

我第一次见着已是太子之尊的刘彻时,他正站在椒房殿的阳光里。


册封礼办得盛大,据传,凡有资格观礼的公卿王侯,当日无不折服于天家的显赫、太子的容仪。可惜的是,因是女子,那一日,我与母亲都没有资格出席。刘彻被皇帝舅舅携着入祖庙祭天、祭祖时,我还是只得坐在椒房殿中,被皇后与母亲的几个亲信侍女簇拥着吃茶谈笑。

 

彼时我与刘彻的名分已经定下,于是皇后身旁的侍女,待我也便更恭谨亲近些,那一日她们格外兴奋,转念一想,国储已定,天下大赦——除了皇帝舅舅其余诸子与他们的母亲们外,大家诚然也没理由不兴奋。

 

只是百姓高兴于切切实实的赋税减少,贵族高兴于下注即将得到回报,宫里的女人们,话题却总逃不脱在男人、儿子、首饰里打转。有我与母亲在,自不会有那不开眼的,将垂涎的目光往刘彻身上瞧,于是,我也乐得听侍女们,将长安城里的美少年,用娇脆动人的声音好好说道。

 

“我还是更喜欢英武的男子。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一个口音明显带着北地风韵的侍女官这般说道,她的双颊羞红,双眸闪亮,好似已望见谁家少年郎,在林间驭马奔跑,“男儿走四方,挽弓护家乡。女儿家这一生,谁不期望自己的夫君,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?”

 

“哦——原来咱们的芳菲竟偷偷属意李家的三位小将军呀。” 环珮叮铛里,众女挤眉弄眼地打趣,你的肩头碰一下我的肩头,恰似菡萏随风摆枝条。

 

“小将军们固然好,可经年累月的戍边,又岂不令其妻孤苦?” 一团娇憨的许秀反驳道,“我听说,近年匈奴那帮蛮子总也不安分。若是哪日突然闻得夫君马革裹尸还,我可受不了。”

 

话题转到军国大事上,席间的氛围便不由有些沉默。金玉堆里养出来堆纤纤玉手,搅动长安城中的一番风雨,或许筹谋一番后,刚刚好。可那远在边塞的刀光剑影,却实乃是女人们总也够不到的天地。想当年连高后那般狠戾的一人,也不得不对匈奴铁骑含耻低头。

 

“诶,如此良辰美景,何必提这些无需咱们女儿家操心的丧气事?”眼瞧着席间的一众娇女郎都开始愁绪满眉头,一个此前我不曾听见的低婉声音插嘴笑道。我顺着声音望去,也笑了,我认得这个女子,刘陵,淮南王王舅的女儿,母亲对她的评价很高。

 

刘陵也回望我微笑,继续带笑道:“将军们自有将军们的好,可,以笔代戈辅佐天子、安顿内朝,又有哪一点不美不好?想我大汉开国萧丞相、留侯,如此‘运筹帷帐之中,决胜于千里之外’的翩然风姿,又有哪家女儿敢说不为之倾倒?”

 

“是呀是呀。”留侯的美名,我自小便常听长辈说道,世人慕仙,于是这么一个颇有仙缘,又与我刘氏有功的男子,难免令不少皇室女子对其心怀崇敬。可我现在的身份已不同寻常,话已出口,我才觉不妥,好在,那时节皇室朝堂仍崇尚黄老,对兵戈杀伐之事的不喜深入人心,我略略嘴快,也无人在意。

 

既然连太子妃都已颔首,众女更连声附和。原本,军营里的寻常兵卒,在贵族眼中便是粗鄙,自比不得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们来得好。

 

“也是咱们方才想差了。”吃了几盏酒,气氛自然而然又松快起来,“芳菲方才只说英武的男子好,可这世间,又不是只有军营,才许男子习武练艺。我们长安城中的诸位公子,就多是骑射精通之人。”

 

“呀!这般说来,奴便在太子身边看见过一人……”

 

听得刘彻的名字,我略有些薄醉的思绪又清明起来,接话的侍女看起来约莫只有12岁,是个生面孔,看来是王皇后搬迁进椒房殿后,掖庭新拨过来伺候的。

 

她眼睛亮亮地接着说,“我未入宫前住在长安城城郊,好几次都瞧见太子驭马从田间过,太子骑红马,那位俊俏的小公子骑白马,他总是笑得很大声,一边跑马追赶着太子,一边还沿途洒下金豆子,惹得左右乡邻们都跟着他的马跑。这可当真是……”她看起来没读过什么书,绞尽脑汁地想着,“当真是——风流呀!”

 

“俊美的容貌,阔绰的家资,大方的举止”,寻常女子所憧憬的良人,不过就是这些,她说完,咯咯地笑,又咯咯地拍手。大家也跟着笑,只有对皇后与母亲极个熟悉的个别人,才能发现,席间原本纯粹的笑意,已有些许轻浮与不同。

 

那晚大家聊了很久,散席后,我与母亲同乘车舆回府,我倒在母亲膝头,闭着眼用手指搅着她乌黑笔直的发梢,“母亲。”我睁眼,“韩嫣的事,现在可以告诉女儿了么?”母亲只是端详着我的脸,又轻抚我的鬓角,“一个纨绔伴读罢了,能有什么大事?今儿累了吧,回府便快快歇下吧。”

 

一路无话可说。

 

回屋梳洗完毕,我倒进被褥里,母亲的贴身侍女替我一根根熄灭了灯烛,我看着她,她却不看我。


“女公子睡吧,万事都有长公主为您做主。”我听得出她温柔的嗓音里藏着欲言又止,便如我看得出,每次听到“韩嫣”这个名字,母亲目光中的隐忍不发。只是她不愿说,我便不能知道,就似母亲说我会是皇后,我便只能当皇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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